第四十三回 荒唐契约-《鞘中霜色》


    第(2/3)页

    刁家香火不旺,三代独传。到了刁辊这一代,他娶了休、休了娶,好不容易在四十二岁时,第四任太太才为他生下刁澜这块宝贝疙瘩,自然是百般溺爱,但凡刁澜开口讨要,除星星月亮不能摘下之外,一切皆无不可。听到儿子要娶酆灵为妻,刁辊轻松地笑了。酆烨可能不知刁辊其人,但刁辊熟知酆烨的情况,谁教他是肤施县的名人呢?以刁家的财富与势力,让酆灵做名正言顺的少夫人,那是她想都不敢想的美事,还不乐坏了酆家老少三人?既然儿子喜欢,让媒人带上彩礼,与酆夫子定个吉日,大红花轿抬回便是,老夫早就想抱孙子了。令刁辊大感意外的是,他将远近媒人访了个遍,还许以重重的酬金,竟无一人愿为他儿子牵这根红线。媒人们众口一词,酆家明确相告,若非满腹经纶的青年才俊,谢勿登门说项——您那儿子胸无点墨,实在是恕难作伐。

    刁辊这才明白,除了星星月亮,酆家小姐也是千金难买,一时倒是无计可施。刁澜见酆家美人好似水中月镜中花,可望不可得,不免相思成疾,卧床不起。刁辊担心儿子小命不保,决定铤而走险:去酆家抢人。

    正当刁辊纠集打手准备出发之时,门外走进一个陌生人说道,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,别说王法不容,强拧的瓜也是不甜。既然酆家小姐非才子不嫁,莫若便请她爹爹前来“就馆”,教授令郞岂不更妙?刁辊听罢不以为然,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,犬子最烦就是读书,不然的话十年前就该读书了。何况十载寒窗无人问,能否成名未可知,就算犬子聪颖过人,十载寒窗下来一举成名,酆家小姐岂非早作他人妇了?那人笑了笑,将刁辊拉至里屋,密谈了大约一个时辰后,刁辊恭恭敬敬地将那位被称之为“真先生”(刁家下人对陈文祺说的原话)的陌生人送出府外。说也奇怪,“真先生”前脚刚走,刁澜就从久卧的床上爬了起来,而且整个人象变了性似的,以往打死也不读书的他,居然带着府中的几个下人,精神抖擞地布置学馆,说是准备年后迎接塾师。随后刁澜度日如年地挨到腊月二十,打听到邹家庄塾馆当日“放年学”,便催促爹爹刁辊手拿“关书”拦住酆烨,软磨利诱,让他接了“关书”。

    闲话少说。且说元宵过后,酆烨如约来到刁家“就馆”,一个月的“试教”下来,阔少刁澜虽不算聪慧却也并非愚不可及,更为难得的是他很刻苦用功,从不迟到早退,一本《弟子规》已能默写出十几句。酆烨心中暗喜,认定刁澜尚堪深造,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刁辊举行“拜师仪式”。仪式之后,免不了设宴庆贺一番。待到酒酣耳热之际,刁辊提出订一“合约”,以示郑重,并解释说这只是一种形式,以与平常延聘塾师有所不同,避免旁人责怪自己坏了脩金的规矩。酆烨想想也对,同时也担心刁辊对许诺的脩金变卦,便点头同意。当他拿过刁辊早已准备好的“合约”一看,马上脸色一变,扔下“合约”就要“辞馆”。原来“合约”上写着,如留馆一年不能让刁澜达到“识文断字”的标准,便许女儿酆灵与刁澜为妻。

    就在酆烨正要离开之际,从屏风后面转出一个人来,“哈哈哈”大笑几声,高声对刁辊说道,刁老爷呀刁老爷,现在你该相信我说的话不错吧?名师才能出高徒,昔日鬼谷子王诩通天彻地,才培养出孙膑、庞涓两位高足,东坡居士绝世高才,方能教出秦黄晁张“苏门四学士”。你欲令郞出人头地,就该聘请饱学大儒来教诲。这位酆夫子,原本就是一个屡试不第的落魄之人,才疏学浅,功名难成,才无奈做个塾师,也不过为了混几个束脩养家糊口而已,哪能真的教得了人家子弟?

    酆烨自视甚高却屡试不中,常常自鸣不平。这人当面戳中自己的痛处,顿时气愤异常,但读书人文质彬彬,当场只是说了一句你欺人太甚。那人鼻孔“哼”了一声,说道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,阁下若果有才,如何不敢订这“合约”?酆烨说道,以小女为条件,任谁也是不能答应。那人说道,那要看是否有胜算,如果有十足的把握,就算赌命也不在话下。说完指着地上一根草棍说道,我请阁下拾起这根草棍,若拾得起,以百贯钱为酬,若拾不起,以阁下之女作赔,阁下愿订此约否?酆烨答道,这有何不可?那人又“哈哈”一笑道,俯身拾芥,容易之极,故阁下并不以赔什么为意。今阁下不敢订这“合约”,无非腹内空空,教人“识文断字”勉强之极,又何必以赌大赌小为借口?换作我是你,没有真才实学,就该舍了“舌耕”这个行当,就算乞讨养家,也比误人子弟都好。

    俗话说,请将不如激将,激将不如骂将。被那人一骂,酆烨臊得满面通红,加上几杯酒在腹中一搅,顿时热血上涌,一把抓过“合约”,令人端来笔墨,“刷刷刷”写上了自己的姓名。

    事后,酆烨嗟悔无及,只好殚精竭虑教导刁澜。幸好刁澜一如既往的刻苦勤奋,学业不断进步。酆烨见此,一颗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。

    秋去冬来,眼见到了年底,刁澜在酆烨的教导下,已将《三字经》、《百家姓》、《千字文》三本开蒙课本学了个八九不离十。正当酆烨暗自松口气的时候,一天,刁澜并未像往常一样按时来塾馆听讲。直到午时许听送饭的下人说,刁少爷身体有恙,主家正延医诊治。听说弟子生病,酆烨连忙入府探视,东家刁辊在堂前将他拦住,说是小儿偶染风寒,吃几副药便可痊愈,左右这两天不能开馆,先生不如回家看看夫人女儿,等小儿病愈后再回塾馆上课就行。酆烨一听也好,便辞别刁辊欲走,刁辊一把将他扯住,说道一年时间也只剩下几天了,我便将余下的束脩全付给先生,免得两手空空的回家多不好。先生的为人众所周知,说句玩笑话,我也不怕先生赖账。酆烨见东家如此体贴周到,自是称谢不迭,高高兴兴地带着银两回到家中。原以为过了三五天东家便会着人来请,哪知直到腊月二十,还是音信全无。酆烨读圣贤书之人,自不会束脩到手便不管不顾。于是带了一些银两去见刁家父子,欲将近半月未开馆的脩金退还。谁知到了刁家,刁辊一反常态,冷冷地对酆烨说道,我以为你真是有才有德的诚信君子,却原来是一骗人钱财、误人子弟的无耻小人。酆烨听罢愕然,东家此话从何说起,我怎么骗人钱财、误人子弟了?刁辊“嘿嘿”一笑,你别装傻卖痴,我问你,我重金聘你教习小儿,所为何来?酆烨道,当然是教他知书达理、识文断字啊。刁辊不再理他,扭头喊出刁澜,问道,这一年,老师他教你什么了?刁澜低着头,怯怯生生地答道,没教什么。酆烨一听急了,什么?我没教你?《三字经》、《百家姓》、《千字文》你不是全都识得、背得、写得的吗?酆烨跑回塾馆,取来课本,将《三字经》举到刁澜眼前,问道,这是什么?

    这是书。

    什么书?

    刁澜摆摆头,懵然不知的样子。

    “人之初,性本善。性相近,习相远”,你还记得吧?

    刁澜蹙眉挠头的想了半天,复又摆摆头。

    酆烨又将《千字文》翻开,指着书上说,“天地玄黄,宇宙洪荒。日月盈昃,辰宿列张”,这回想起来了吧?

    刁澜突然高声尖叫起来,不知道,不知道,不知道,以手捂耳,转身飞跑出门。

    酆烨欲要追赶,被刁辊迎面拦住,说道够了,你没本事教得小儿识字,难道还要将他逼疯不成?

    酆烨心里一片空白,口中喃喃念道,怎会如此,怎会如此?

    刁辊阴森森地一笑,怎会如此?这该是我问你的哩。事到如今,就按“合约”办吧。看在我俩马上就是亲家的份上,你一家三口好好的过完春节,元宵一过,我就让小儿抬花轿上门迎亲,嫁妆什么的就免了。

    酆烨这时方才明白,自己是被刁辊父子给算计了。元宵过后,刁家先后几次抬着大红花轿上门迎亲,女儿酆灵抵死不从,惹得刁辊凶性大发,带着几个打手上门抢人,恰被经过此地的陈文祺碰见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这个酆老夫子怎地如此糊涂?这么明显的圈套他也能钻?刁辊父子也不怎么样,如此简单的局都敢布,难道不怕别人堪破?”理清了案件的来龙去脉,翁隽鼎感概地说道。

    陈文祺微微一笑道:“‘局’虽简单,但布局之人只怕不简单。”

    “陈年兄是说设套之人并非刁辊父子,而是……‘真先生’?就算是他,我看也高明不到哪里去。不过这样破绽百出的圈套,倒是让他碰巧了。”

    陈文祺摇摇头,说道:“并非碰巧,而是胜珠在握。”

    “愿闻其详。”

    “三箭齐发,酆老夫子想不入彀也难。”

    “三箭齐发?”

    “以利相诱,以名相累,以酒相乱。”

    翁隽鼎略略一想,顿时醒悟:此人先以三倍于寻常束脩的重金,吊起酆烨的胃口,令他欲拒还休;再以酆烨才疏学浅相讥,文人自惜羽毛,酆烨当不例外;“名”、“利”当前,就算还有一丝顾虑,恐怕已随着腹中的酒气升腾到云里雾中。

    “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‘真先生’究竟是谁?陈年兄可是打探清楚了?”

    陈文祺没有正面回答:“翁大老爷欲要破局,那布局之人焉能置身事外任你摆布?只是此局虽然简单,破局却很不易呢。”

    “是呀,盗窃有赃物为证,杀人有凶器为证,可这是否‘识文断字’将以何为证?”在翁隽鼎心目中,陈文祺断案无所不能。这几日望眼欲穿,就指望陈文祺来帮助自己审结手中两桩棘手的案子,如今连他都说不易,翁隽鼎不禁深感忧虑。

    就在两人澄思寂虑的时候,忽听县衙前面隐隐传来纷扰声。二人打开窗户一看,原来天已微明。
    第(2/3)页